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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雪中行(16)(1 / 1)

二月的晋地半冷半暖,山阴处依然有雪,山阳处却已经长草开花,而绝大多数人都无暇关注这些东西,因为城外的垄亩之上,到处都在辛苦耕作。

这一日,天气晴朗,下午时分,阳光西斜,染红了一片云彩。

当此之时,白有思进入了留守府。

而当她看到自己父亲的时候,英国公领太原留守白横秋正在与他的老友、新任汾阳宫正使张世静一起在后院花园中亭内下棋喝茶,显得好不快活。

“父亲大人好兴致。”白有思好像凭空出现一般,直接倚着花园里的一根廊柱怀剑出声。“张伯父也好惬意。”

“我从知道你离开东都,便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结果硬生生拖了一冬。”英国公头都不转一下,直接捧起茶碗,微微一啜,看似埋怨,却表情轻松。

似乎早就察觉到女儿到来一般。

张世静后知后觉抬起头,也当场弃子失笑:“让贤侄女笑话了,也就是你爹当了太原留守,我才能当个甩手的宫使,否则早被人弹劾下去了。”

“这个世道,只要离开东都、江都三百里远,想要被弹劾也难。”白有思轻松做答,一语双关。“何况这里距离东都还隔着一个河东,还有一位大宗师做阻隔。”

“你去见张老夫子了?”白横秋放下茶碗来,正色询问。

张世静也稍微敛容。

“非只是张老夫子。”白有思语气平淡,却咬字清楚有力。“我还去见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去了一趟蜀地,见了那位据说最有可能成为第十二位大宗师的当庐主人,然后又走了一趟西岭,爬了一趟雪山,回来时才顺路拜访了张老夫子……”

话至此处,白有思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金戈夫子身体很好,跟张行讲的一样。”

“伯父他老人家自然是千秋万代。”张世静捻须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看向自己的至交。

而英国公并没有支开这位至交的意思,而是当面来问:“张三郎的意思,莫不是说圣人三番五次毁弃为君之道,最后干脆弃天下而走,以至于天下鼎沸,民不聊生,于是真气重新充盈起来,连带着上上下下的修行者又有乱世乘风之势了?”

“是。”白有思正色来问自己父亲。“父亲大人也觉得如此吗?”

“差不多吧。”英国公坦然以对。“我也是个不三不四的修行者,而且也不是太差劲,如何不能察觉?天地元气动荡,乱世将起,龙蛇相争之势已经是实情了。实际上,你恐怕还不知道,就张三郎和李枢搞起来的那个黜龙帮里,都已经冒出来好几个凝丹了,单个来看,当然不好说是什么,但放在一起来看,俨然算是应时而起之英杰了……”

“便是如此,怕还不够。”白有思想了一想,当场摇头。“黜龙帮必败无疑,最起码在东境必败无疑……”

“怎么说?”白横秋饶有兴致来看自己女儿。

“一则,修行者起的太晚,跟掌握着多个宗师,还有大宗师的朝廷相比,差了太多,真到了雄伯南触动宗师境地的时候,便是曹中丞也会拼命的……大宗师不是不能对付,离开塔的大宗师更是有机可乘,但绝不是几个凝丹、成丹能对付的,真到了一定份上,中丞弃了塔飞过去,身后大军一摆,前方一掌压下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鸟兽散。”

白有思坦荡来答。

“二则,是地理的说法,东境虽然占了个东字,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东夷从未一统,它其实是天下之中……这就好像下棋,不占个角也要占个边,哪里有从中间落子的?更不要说,关陇、河北、江东,几百年的对立,早已经猬集成团了,有了先发之势。”

“就是这个道理。”张世静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白横秋也点点头,却又笑问:“那这个道理你跟张三郎说了吗?”

“没有。”白有思有一说一。

“该说的。”英国公一时捻须感叹。

“没必要来说,是因为这些话本是三郎告诉我的。”白有思淡然一笑。

白张二人微微一怔。

然后还白横秋第一个回过神来,反问道:“那你知道他劫了皇后吗?”

“路上知道的。”白有思平静叙述。“不过他不会对中宫怎么样的,更像是拿这事做遮掩,挑动梁郡,做个缓冲。”

“我也觉得他心里有谱。”白横秋继续来感叹。“既如此,更没必要让他犟在东境那个烂摊子里……张三郎这个人,聪明才智都是有的,跟张世昭确有几分类似,但性情却委实不像,轴起来的时候更像是曹老头。”

话至此处,白横秋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来:“三娘,有些话说起来像老生常谈,但却是为父的肺腑之言……”

“父亲跟女儿说这些话,不是理所当然吗?”白有思也从廊柱旁走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肺腑之言?”

“我想说,年轻人不要太高看自己,尤其不要高看一个人在大势中的作用。”白横秋同样负手走出亭子,看着自己女儿肃然以对。“这不光是说什么能力不能力,而是说,有些东西,既然明白是难的、错的,就该一开始避开,否则一头扎进去,你以为能及时抽身,你以为能坦荡迈过去,却往往会被局势所束缚,被自己经历的人和事所动摇。到时候,莫说走不出来,一败涂地,即便是走出来了,越过去了,还是不免会痛彻心扉。”

话至此处,英国公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行宫屋脊,顿了一顿,才补充了一句:“人心都是肉长的,往事一去不复返,故人却长留心间……大势之下,看起来自己似乎有的选,却往往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徒然耗费掉人的精神。”

张世静也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白有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乃是郑重表达了认可,却没有多问什么……她爹这个年纪,要是没点什么老陈醋一般的早年故事,反倒奇怪。

尤其是一个大家族的次子,年轻时毫无束缚,浪荡半生,二十七八才有了自己这个长女,天知道能不能专门写本。

“三郎那边我自会去说。”白有思脑中念头一闪而过,然后立即回到了正题。“倒是父亲这里,可有交代?”

还在亭子里坐着的张世静沉默不语,眼神却犀利了起来,只是盯着自己的故友。

而白横秋则拂了下袖子,正色来问:“三娘想要为父做什么交代?”

“父亲要造反吗?”白有思竟是毫不遮掩。

“我要看局势。”白横秋同样坦荡。

身后亭内的张世静微微皱了下眉头。

“要看什么局势?”白有思抱着长剑追问不及。“是等父亲迈过那一步,成了大宗师,还是要等曹中丞为时局所累,血气消磨?又或者是要等到张老夫子或者我师父为俗物所扰,愿意与你做交易?”

“都行。”白横秋想了想,干脆以对。“你觉得不行吗?”

“这种事情倒也无所谓。”白有思若有所思,继而正色追问。“关键是万一父亲得手,准备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哪方面?”英国公一时不解。

“仿效大魏,继续驭关陇以压河北、江东?”白有思认真来问。

“这是自然。”英国公失笑以对。“难道要我驭河北来压关陇、江东?还是驭江东来压河北、关陇?”

这似乎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不能一概而视吗?”白有思反问道。

“难。”白横秋一时无语。“咱们自是关陇名门,自家姓白,自家亲朋好友也俱是关陇大族,而且不乏俊才,难道还要本末倒置吗?而若用用关陇人来起事,一旦事成,酬功酬劳,也要给交代……”

张世静再度皱眉。

“可河北、江东人心不服怎么办?”白有思继续来问。

“这确实是个问题。”英国公没有回避。“你和张三郎笼络一些河北人物,也未尝不可,但终究要以关陇为主……不能本末倒置。”

白有思也没有在意,只是继续来问:“还是授田制?”

“自然如此。”英国公回答干脆。“有些东西,没有出错,就不要动它。”

张世静再三皱眉。

“事成之后,父亲做皇帝?”白有思忽然话锋一转。

英国公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世静也跟着笑了。

“那有朝一日,父亲化龙而去,是不是我来坐天下?”白有思言语轻松,好像是在问什么家常话一般。

张世静愕然一时。

而白横秋犹豫了一下,终于也立在亭外,认真来答:“若是你那几个弟弟敢与你争,怕是连命都留不住……不过三娘,今日既然话都到这份上了,为父也想问一句,你若做了女帝,又准备做什么事吗?”

“我要让三郎做宰相……”白有思若有所思。

“你让他做皇后,后宫干政都行……儿子别姓张就好。”英国公失笑以对。

“具体来说,是想让他去做他说的一些事情,比如废除奴籍……”白有思继续言道。“比如想法子杀尽天下真龙,归地气于凡俗;再比如想让天下人人修行,以修为加授田地;然后扩大科举,以文武二科取士用官;还比如一统四海,再征东夷……父亲以为如何?”

没有任何天象示警,头,从先帝开始朝廷就是这个规矩,哪儿乱了,派大军把地方一锁,让人自生自灭……英国公最多是按照老规矩照做。”出乎意料,胡子首领居然为英国公辩解起来。“太原原本也是乱的,还是英国公收拾的呢,就是北面太乱,没法子收拾,才只能这样锁起来,据说都是皇帝跑了惹得麻烦,然后东都的皇叔又是个猜疑的性子,英国公不敢擅自做主的。”

白有思点点头,面无表情,继续追问:“你们过来是要干吗?”

“不怕女侠笑话。”那胡子首领有些尴尬。“其实不是洪老大派俺们来做什么事的,而是俺擅自打着他名号过来的……主要是前年冬天最冷的时候,云内大乱,俺们也在这边做过劫道的军匪,心里有些计较……就是想过来看看有没有特别难的好汉,给带回南边去。”

白有思再度点了点头,然后拔出剑来,将剑上铭文一亮,倚天二字清晰可见。

胡子首领顿时觉得心里一虚。

“让洪长涯带着人去汾阳宫,告诉他,倚天剑白有思稍后就到。”言罢,女侠客一声不吭,直接弃马,腾空往来路折返了。

隔了一日,晚间的时候,太原留守府内,三辉金柱下,英国公白横秋又在一个人下棋,而忽然间他停止了落子,扭头看向了完全被阻碍了视野的北面,然后收起手来,坐在那里静候。

果然,须臾片刻,他的长女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英国公难免诧异来问。“不是要去做大侠吗?为什么去而复返?”

“有个问题忘了问父亲。”白有思叹了口气,就在门槛那里停住脚步,然后抱着长剑靠在了门框上。“欲成大事,当收人心,是也不是?”

“是。”白横秋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张行有个言语,唤作‘万事万物,以人为本’……父亲以为有道理吗?”白有思继续来问。

“有的。”英国公一时难掩感慨之态。“有的……一个道理嘛,张三郎这个人喜欢故作一些惊骇言语,其实都是些老话,变个法说的。”

“那好,”白有思连连点头,继续来问。“敢问父亲,不管是怎么个说法了,究竟什么人才算人?只关陇大族算人?还是只有用的人算人?”

白横秋当即欲言,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女儿往苦海去,这么快折返,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什么了。

这让他有些迟疑。

果然,见到父亲犹豫,白有思毫不客气的揭开到底:“我想问一问,晋北的老百姓算不算人?算不算本?”

“晋北的百姓当然是人,但我并不想标新立异,强出头。”英国公斟酌语句来答。“不过是照着旧日规矩来做。”

“旧日规矩吃人,父亲也吃?”白有思蹙眉反诘。“大魏因此而失人心,父亲明知如此,还是这般行为?”

“欲做大事,当行计较……哪里就是我吃人了呢?”

“所以父亲还是以为,晋北的那些人不算人?”白有思忽然失笑。“就算是父亲本意是觉得这般行为丢的是大魏的人心,甚至有坐视晋北自乱,借机养患,乃至于高筑墙、广积粮的权谋,可这般做了,不还是不把人当人来看吗?”

白横秋沉默一时,片刻后方才缓缓以对:“思思,你现在带着气,怎么说你都觉得是我在敷衍……但我还是要说,有些事情,确实很难……就好像这个粮食的问题,今年晋北动乱,你还能用汾阳宫的粮食来救,可明年全天下都会缺粮,你应该也能想到,到时候你拿什么救?”

“我只是不想看到我父亲是个弱肉强食之人。”白有思也收起笑意,严肃以对。“来时,我已经在汾阳宫以你的名义放粮了。”

“不可能这么快。”白横秋正色来看自己女儿。“你应该是路上看到晋北缺粮,直接回来质问我的才对……”

“父亲什么都能想到、料到,就是不愿意做一些事情。”白有思面无表情摇了摇头。“不过无所谓了,我现在去汾阳宫……父亲要拦我吗?”

白横秋怔怔看着自己女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然后严肃以对:“思思,天下大乱,已成定局,或许要乱上十年二十年才有可能重定天下,这期间,注定要死伤累累,注定要刀剑无眼,你救不得许多所谓无辜。非只如此,若你一直不能改过来,硬下心来,反而要为其所累,难成大事,到时候以你的资质,只会徒劳让乱世更乱。”

白有思点点头:“父亲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恕我今日不能改!”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女侠客便转过身去,拎着长剑,大踏步走了出去,而非腾空跃起。

白横秋看着自己女儿一步步走出去,始终没有动弹,一直待女儿消失不见许久,却又忽然想起一个人脸来,想到都是那个贼厮将自己好好的女儿带偏,不由当场气的发抖,直接隔空将棋盘掀了。

三辉金柱下,落了一地黑白。

诗曰:

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

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ps:热烈庆祝香港回归二十五周年加一天!万分感谢寒门老爷的茶叶和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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