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7章(1 / 1)

显然,丞相是详细向信使询问了他在大梁的诸般细节,评判是“足见功效”,并对他的躁动不悦,要他沉住心气等到来春。上命如此,王绾又能如何?只有在酒肆府邸间继续周旋,时不时将老话问问将老秘密吐吐,在场的显耀官吏们无论是第几次听说,都立刻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一笑,也立刻不再答理王绾而争相慷慨激昂地争论起如何抗秦强魏的话题。王绾顿时郁闷不堪,深感被人戏弄,几乎每次都是悻悻而去,决意只挺到开春之后,届时不管丞相允准与否他都要离开这莫衷一是的鬼地方!

冬雪茫茫,王绾忽然觉得自己滑稽之极。

自嘲的王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年节将尽河冰未开之际,大梁坊间酒肆的口舌长河突然流淌出一则惊人传闻:称王公子将被免将!听着官吏士子们淡淡地笑谈相传,王绾既惊讶又疑惑,几乎无从评判了。惊讶者,若是真事,干城将毁,魏人竟能如此麻木!疑惑者,若是虚假,如何高官显贵市井无赖都是言之凿凿?

未过旬日,终于水落石出——魏王下诏:信陵君年老多病,太子魏增代掌上将军印,虎符收归王室。王绾得闻,惊愕得无以复加,竟是不敢走出驿馆,深怕魏人迁怒于他将他活活当街撕扯!不想正在惊惧之时,便有一班大吏来邀他聚饮。车行街市,无一人指点王绾的黑色秦车。席间痛饮,一班大吏争相表明是自己最先预言了魏国隐患,而今验证了恰恰如此!众人议论相和,窃窃之情尽去,公然弹冠相庆,纷纷祝贺公子生也命厚竟得颐养天年,纷纷喟叹魏国躲得一劫终是天命攸归也!

王绾直觉面对一群怪物,酒席未完便惶惶告辞了。刚刚回到驿馆,快马信使便送来吕不韦密信:国有要事,立即返秦!王绾如逢大赦,立即吩咐连夜整顿车马,又留下一名书吏代向魏王书信辞行,次日天色未明便冒着料峭寒风出了大梁西门。

大梁西达函谷关的官道名为河外大道,堪称当时天下最为闻名的交通轴心。所谓河外大道,便是十丈宽的车马大道沿着大河南岸横贯东西千余里,主干道直抵大梁,分道则东至临淄、北至邯郸、西南分别伸入新郑洛阳;大道两边树木葱茏,十里一亭,旅人歇息酬答极是方便。冬日之时树木萧疏,大河南岸的茫茫芦苇簇拥大道,隔着道边林木恍如帘外长浪,实在蔚为冬日旅途之奇观!

王绾心中有事,任是景观也熟视无睹,只是催着车马辚辚赶路。将过韩国岔道之时,突有一支马队从车队之后飞插前来,为首骑士对轺车上的王绾低喝一声:“有人追杀!使节快走!我等断后!”言未落点,便见道林外茫茫苇草边飞骑纵横刀剑挥舞分明便要上道。王绾不及多想方喊得一声急车,驭手已经将驷马青铜车哗啷啷飞了出去!那支十骑马队便飞也似卡住了上道岔口,身后便有了喊杀声。不消半个时辰,王绾车马已经洛阳地面,也就是秦国三川郡边界。王绾正在思忖要否进入洛阳,便见一队黑衣铁骑风驰电掣般从洛阳道飞来,遥遥一声高喊:“使节尽管回秦!善后有我!”王绾见是秦军接应,心下顿时轻松,扬手一谢便辚辚西去了。然这个追杀谜团,王绾竟一直未能解开。

若干年后,王绾做了秦国丞相,灭魏之后进入大梁视察民治,留心访得信陵君旧日门客,方知当日情形:直到魏王诏书到府,信陵君尚蒙在鼓里。良久愣怔,信陵君哈哈嘎嘎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陀螺疯转,终是昏厥了过去,旬日后方才醒转。其时信陵君门客们义愤不能自已,立即追杀王绾,要给信陵君洗冤,不想却遭秦国黑冰台密骑截杀,终究未能成功。此后门客渐渐散去,信陵君闭门不出,将写就的兵法一片一片的拆开烧了,终日拥着酒桶与几个侍女昏天黑地,没过四年便脱力死了。魏王如释重负,下诏厚葬信陵君。大梁倾城出动,送葬人众绵延数十里哭声震天动地……

三、再破成例吕不韦周旋立储

春气方显,秦王嬴异人却突然病倒了。

吕不韦匆匆赶赴王城寝宫,正遇太医令与两位老太医在外厅低声会商。见吕不韦到来,太医令过来惶惶一躬低声道:“秦王此病少见,诸般症状杂乱,脉象飘忽无定,老朽不敢轻易下药。”吕不韦当即道:“先扶住元气,其余再一一调理。”说罢便进了寝室。

寝室中四只木炭火满荡荡的大燎炉烘烘围着卧榻,两扇大开的窗户却又忽忽灌着冷风,榻前帐帷半掩,嬴异人坐拥着厚厚的丝绵大被,身边却站着两名侍女不断挥扇,景象实在怪异!吕不韦走近榻前一看,见嬴异人面色如火额头渗汗浑身瑟瑟发抖双眼忽开忽阖闪烁不定,心下不禁猛然一沉,肃然一躬低声道:“我王此刻清醒否?”

嬴异人喘息如同风箱:“文信侯,我,尚能撑持……”

“臣求得一名东海神医,欲为王做救急之术可否?”

“救命,莫问……”

吕不韦疾步走出寝室,片刻带进一个被长大皮裘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来。此人进室摘去皮裘,却是一个面如古铜清奇古远的白发老人!老人稍做打量便吩咐关闭门窗,撤去燎炉,女子尽皆退下。嬴异人正要阻止,却莫名其妙地颓然靠在大枕上朦胧了过去。老人从腰间一只精致的皮囊中倒出一颗暗红色药丸用开水化入盏中,上前轻轻一拍嬴异人脸颊,嬴异人嘴便微微张开。老人悬肘提起药盏,红亮的一丝细线便分毫不差地注下。片刻药线断去,老人在榻前丈余处肃然站定,躬腰,蹲身,出掌,几类武士马步一般。骤然之间,老人两掌推动,须发戟张,形如古松虬枝。眼见一团淡淡白汽便笼罩了整个王榻,榻中便有了轻微鼾声,白汽越来越浓,榻中鼾声也越来越响。大约顿饭辰光,老人收身对吕不韦道:“王者在天。老夫之方大约管得月余,此后必有发作,每次可服此丹药一颗,三丹而终。”吕不韦惊讶道:“既是施救之药,大师何不多留得几颗?太医治本也从容一些。”“丹不过三。”老人淡淡一拱手,“余皆无可奉告,老夫告辞。”转身拿过长大皮裘,一裹头身又包得严严实实去了。

吕不韦轻步走到外厅,吩咐一个机警侍女守在寝室门口,但有动静便来禀报。安顿妥当,吕不韦便在寝宫外的柳林转悠起来。春寒料峭时节,树皆枯枝虬张,林外宫室池水斑斑可见。吕不韦凝望着林外大池边一片高高耸立的青灰色的秦式小屋了一遍,末了思忖问道:“发病皆无定,此药交王后,抑或交侍榻内侍?”“王后忙也!”嬴异人叹息一声,“药交内侍算了,他们总在身边,缓急有应。”吕不韦一点头,便招手唤过榻边老内侍仔细叮嘱了一番,转身一拱手道:“臣有要事,请王定夺。”

“要事?文信侯但说。”嬴异人显然有些惊讶。

“年来上病多发,臣反复思虑,王当早立储君。”

“你是说册立太子?”嬴异人沉吟片刻缓缓道,“文信侯所言,我亦曾想过。然我仅嫡庶两子,只十一二岁。长子生于赵,次子又是半胡。再说,我即位堪堪两年……原本思忖本王正在盛年,或许还能有得几个子女,其时择贤立储水到渠成。今日局面立储,实在是诸多不便也。”

嬴异人的踌躇在于秦国两个传统,其一,王子加冠得立储君。其二,秦王即位三年得立储君。前者防备在位国君疼爱小儿而立未经历练的童稚少年做储君,后者则防备权臣外戚向国君施压,逼迫国君仓促立储。以前者论,秦人二十一岁加冠,而两个王子年岁尚在少年,嬴异人自己也才三十余岁正当盛年,此时立少子为储,便要大费周折。以后者论,嬴异人父亲孝文王即位一年便薨,自己即位刚刚两年又恰逢大败于山东,此时立储朝野便多有疑虑:一则疑秦王两代孱弱短寿其后难料,二则疑秦王受王后吕不韦联手胁迫。诸般想法嬴异人不便明说,于是便不得利落。

“我王差矣!”吕不韦已经将这位秦王心思揣摩透彻,当即颜色肃然,“储君乃国家根本,早立迟立皆须以时势论定,拘泥成例何能救急安国?先祖孝公不拘成例,立八岁之子为太子,因由便在当年秦国时势:邦国危难,国君时有不测之险也!秦武王亦不拘成例,临终专诏十五岁幼弟嬴稷继任,亦是时也势也不得不为也!至于赵胡之念,王更谬其千里也!顿挫之时王不拒赵女为妻,称王之后却顾忌王子生于赵国,此谓疑人无行也。王归咸阳后与宫妃胡女生得次子,也是堂堂王族骨血,何忌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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