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我的孤独也是真正的孤独,我的孤独好像是融进血液里。我试图找到自己孤独的原因,但一直没有成功,或者说我始终无法确定。

离开父亲,离开湖北农村后,那种孤独就如影随形地跟上了我。我觉得自己始终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大学里已经有这种情况,全班有一半同学来自上海,另外大多也来自全国的城镇,全班来自农村的只由三位。但由于父亲没有让我说自己是农村的,所以这三位里并不包括我。我从来没有下地干活过,对农村的情况并不了解,所以大家也没有人认为我来自农村。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尽量避免暴晒在太阳下,结果皮肤越来越白净,后来慢慢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是来自农村的了。

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外事办。这里就更加让人忘记农村,因为当时整个外事办,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出生。事实上,在我后来从事的各种外事等工作中,我没有碰上农村来的同事。而我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被同事认为是农村来的。我的皮肤更加白净,我的风度更加翩翩,我尽力改掉乡下口音……而且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让自己无论从外表还是内里都更加像一名城市的知识分子。

然而,我感觉到孤独!我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和周围的同事始终保持了距离,可是这一切都是我的感觉,事实上,我已经很适应大城市的生活,同事们都认为我是来自城镇的。

为什么?

也许虽然在外表上改变了自己,脱离了农村,可是在骨子里,在血液里,我还是一名农民,这种农民的意识和感觉,让我置身于城市和“国际关系”的大舞台之上时感觉到格格不入……

我不是农民,我不应该是一名农民,我也不可能是一名农民呀!

可是什么是农民?我看到很多以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在自己的简历上写上:当过农民。于是我想,这农民就像工人教师和解放军一样,大概可以算成是一种职业,你可以去当几天农民……可是我又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就拿父亲来说,从1968年被开除回到农村,他后来一直在当农民干农活,可是我怎么也不认为父亲是一名农民,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承认自己是一名农民,而是我从他的行为和思想方式上,找不到那些我认为中国农民必须具备的特性。

这让我突然想,也许农民不是一种职业,例如你看到街边的盲流,他们大多是非常年轻,中学毕业就出来打工,而且其中绝大部分并没有干过农活,可是当你看到他们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农民!

于是我又想,也许农民代表了一种思考方式和行为模式吧。也就是说,只要你像农民一样想,像农民一样动作,你就是农民。否则,哪怕你上过山,下过乡,干过农活等等,都不能称自己为农民。

我的姐姐哥哥是农民,这点连父亲也同意。他们早出晚归,农忙的时候脸朝黄土背朝天,农闲的时候,上山砍柴,种果树养木耳,他们不像父亲一样一心一意想着离开农村,他们虽然也知道城市好,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属于农村,他们安分守己,他们无欲无争。

昌威也是没有干过农活的农民,这点谁都无法否认。后来就算他读了那么多书,我始终知道他是农民,最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掩盖自己是一名农民,一名农村来的盲流的事实。而我就不同了,我一直在掩盖自己是农民或者从农村出来的事实,以致在城市里我孤独了这么多年,我的孤独大概来自于我的农民出身和自己不承认自己是农民的矛盾心理。

和昌威的接触慢慢让我有所觉悟,虽然对昌威信中的想法和提法感到突兀,因为他的那些提法和想法,拿给文明的城市人来看,简直是大逆不道,但从自己内心深处,对了,如果心中有一扇门的话,从门那边深深的地方传过来的感觉,却让我站在昌威一边。这些年,我关闭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扇门,我强迫自己像城市人一样思考和看问题,可是我却是来自九亿农民的,我属于那九亿农民……就这样,每天我都挣扎在人世间这种鲜明的对比,这种世界上最大的不公正,这种地球上最丑恶的贫富悬殊之中……

我能不孤独吗?!我能不变态,能够不精神分裂?到今天,我还能够不彻底垮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昌威让我认识到我原来是一名农民,而我曾经试图用城市人的世界观去教育引导昌威。我就是在自觉地学习中,把自己变为一名“城市人”的。我模仿他们的行为和思考方式,最后我顺着他们的思路去思考,踩着他们的脚印去前进,我反感昌威的“不成熟想法”,我认为他“像个农民一样看问题”……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深深同情昌威的想法,而且深有同感……

如果说和梁科长和王媛媛在一起,让我感觉到孤独的存在,那么和昌威在一起,让我渐渐发现我孤独的原因,但当我和周伯伯在一起时,是我唯一不感觉到孤独的时候。

周伯伯博大的胸怀仿佛超脱了俗世的一切划分,让我感觉到自在和自由。

因为孤独我才开始写小说,父亲为了让我永远不要回到农村,而把我“推上了国际舞台”,可是……从那天以后,我的心中始终被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冲击——农民和国际关系——这两种东西在我心中都有一定位置,而且互不相让,互相排斥斗争,让我时时感觉到残酷的痛苦和孤独。当我徜徉在意大利水城威尼斯,当我在性爱与大麻之都的阿姆斯特丹想放开玩乐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涌现出日益荒凉的家乡的小村庄,这让我几乎总是心里堵着什么,无法真正快乐。可是我知道,父亲曾经想斩断我的根,因为他明白,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连着那根茎,只有无奈和痛苦,然而却很不成功。父亲在农村一辈子,仍然不是农民的同时,一天农活没有干过的我,却有很大一部分是农民。一位像我这种穿上西装打扮得像个‘人’一样的外事工作者,如果脑袋却大部分属于农民,那种格格不入和孤独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我辞去了公职,一个人如盲流一样南下广州……

在我万般无奈的时候,我发现小说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把盲流和国际关系联系起来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写小说!而且准备以三个月一本的速度,写到自己疲倦,写到自己疯狂,写到自己脑袋变成空白一片……

致命武器

第十五章:播种机、宣传队和宣言书

我喜欢给舅舅写信,舅舅看过很多书,他充满智慧。我想舅舅不但理解我的想法,还理解那些我理解不了的想法。妈妈说,我们上下湾十里八村范围内,改革开放后只出了一个到上海复旦大学读书的高材生,那就是舅舅。

还有,我知道舅舅总是有条不紊,他喜欢把信件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这让我放心了。在外的人到处流浪,说不定某一天就出事了,就倒下来,然后再也起不来。这些年里,我看到太多这样的事。作为盲流,死掉就死掉了,没有人大惊小怪的,公安会很快把你的尸体收拾走,免得影响社会大众。虽然我知道如果我也突然死去,妈妈会伤心死的,可是妈妈的伤心永远无法超出那个村子。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了,我的信就是我留下的一切。

给舅舅写信,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告诉舅舅,这不失为一个好想法,也让我无后顾之忧。今后也许我会把自己的信整理一下,从中找到生活、理想和思想,然后写小说。我还是想当作家,像舅舅一样,虽然舅舅始终不让我看他写的那本间谍小说《致命弱点》,但我认识的能够把自己写的东西印刷成铅字的人就只有舅舅,我崇拜舅舅。

我不知道写《盲流指南》算不算作家,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编写的小册子受到和我一样的流动民工的欢迎,我就高兴得很,并暗暗鼓励自己再接再厉。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先从老乡入手,经他们介绍再认识不同省份的人,然后我了解各个同乡会的居住地和主要从事的职业,我把他们带头人的电话也收集起来。另外我还收集诸如便宜的住宿,临时帐篷、郊区木板屋和垃圾场的位置。每个城市都有适合盲流从事的工作,而每个城市又存在着差异,这些资料对于新来乍到的盲流尤其重要。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的民工”的简称。如果可以提前拿到我编写的《盲流指南》的话,他们就不是“盲流”了。我把尽量多的资料编写进《盲流指南》里。最早使用手抄本,但后来离开北京后,知道手抄本已经不能满足需要。于是在同样热心的盲流朋友的介绍下,我到当地的盗版印刷厂去印刷一些粗糙的印刷本。

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编写的东西被印刷成书,我太有满足感了。

每个城市都有盲流,每个地方的盲流中都有和我一样热心编写这些资讯的盲流。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找到这些人就非常重要。最早还有些困难,但是不久我就发现,我们盲流其实有自己的通信网络。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通信网络”,不要误会,并不是报纸杂志,更不是收音机和电视。我们靠口头相传,往往一个消息出来后,从西城到东城,从南城到北城,都用不上几个小时,而且几乎能通过每一个盲流的耳朵。我们的传播网就是密密麻麻站在路边的盲流。那比中央和省里的电视台更加及时,更加可靠。

《盲流指南》印刷册数有限,但只要印刷出来一些,然后免费在盲流集中的地区散发,那么小册子中的重要信息就会在短短时间里传遍全城,当然我是指全城的盲流,城市人对这样的小册子根本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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