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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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楼下的杨文峰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外甥李昌威的信,他一边上楼一边打开信,自从昌威离开家登上前往上海的火车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杨文峰真有些担心。草草看了一遍李昌威的信,他才放下心来。

舅舅:

我现在在上海,虽然暂时住在南翔垃圾场处理站,但很快会想办法进入上海。

当我们的火车到达上海火车站后,一出站门我们五个老乡就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吸引住了。

他们四个只有一个比我大,另外三个都比我小,小虎子只有16岁。他们两个初中毕业,另外两个算是读完了小学。本来从家乡出来的时候,他们听人家说南方好,所以都想南下广东,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到北京或者上海。于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资料说服他们和我一起北伐北京或者东征上海。我告诉他们南方的开放已经到了尽头,由于南方不搞政治体制改革、加上天高皇帝远,贪官污吏和黑社会沆瀣一气,到处鱼肉人民,像我们这样的盲流,那地方是去不得的,搞不好会像孙志刚一样被人家活活打死。但北京就不同啦,那是党中央和以前毛主席的地方(毛主席现在还躺在天安门广场那个用酒精浸泡的棺材里呢),那里的人民晚上睡觉都枕着宪法。在宪法的保护下,我们只要拼死拼活地干活就不会饿死或者被人家打死,而且由于2008年奥运会越来越近,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至于上海就更加了不起,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这里也是出领导人的地方,我们有一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上海培养的,上海既然培养了他们,他们飞黄腾达后,就反过来培养上海。结果,这些年几乎把上海发展得像美国一样,把全中国都远远抛在了后面。我们到那里肯定有用武之地。他们四个当时还听不太懂我的话——当然我也不全懂,不过后来他们还是听我的来到上海,只是一路上都问东问西,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下好,离开火车站不久,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啦。小虎子听到上海人嘴里软绵绵的上海话,直拉着我的衣角紧张地问:李哥,这是外国吗?

这里真像电影上的外国,到处是高楼大厦,不管多高的大楼都窗明几净(你说他们是怎么爬上去擦窗户的?),地上都是水泥地,一尘不染(这里根本就没有城里人歌颂的“土”地!);从我们旁边走过的人都西装笔挺,油头粉面(一个个都好像电视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经过一个不锈钢外墙的玻璃大楼时,我看到我们五个人的影子,这让我很不安。我们衣着寒酸,每个人背一个大包外加一床棉被套,和周围改革开放的新上海格格不入。当时我应该早感觉到另外一件怪事,那就是和中国其他城市不同的是,我们好像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民工。等我注意到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在火车站我已经研究了上海地图,大家心里向往的地方,也是全国人民都羡慕的地方浦东在火车站南面,于是我们就开始向南边走。好在我带了个指南针,这才让我们在高楼大厦的森林中不至迷路(这里很难看到太阳!)。

都怪我警惕性不高,如果我当时不是太得意洋洋的话,应该一早就注意到我们身后一直有人跟踪。跟踪者是年轻男人,手臂上还套着红臂圈,上面写着“治安”两个字。其实我在火车站看地图时,就感觉到有人用警惕的眼睛盯着我们五个,只是当我们离开火车站后,原先跟踪的人停止了跟踪,所以我就放松了警惕。当我们离开火车站,向南走了20分钟,又有人跟踪了,只是又过了一会,他们不跟我们走了。不过等我们走了阵子,又有新的红袖章跟上来。这样搞了几次,我终于明白了那些人在接力跟踪我们。这时我们也走累了,于是就在一栋叫人民大厦的楼前休息。

我们的屁股还没有落地,后面跟踪的红袖章突然趋前,大声说:“起来,起来,这里不能坐!”

我们吓得立即跳起来,小虎子第一次出远门,听到那吼声连忙躲在我身后。那个红袖章戴个眼镜,凶巴巴地盯着我们,用软绵绵的上海口音恶狠狠地说:“你们干啥子呀,你们哪里来的,在这里干吗?有没有工作?有没有上海市临时住居证呀?这里不好坐得呀,侬知不知道呀!?”

他们四个都吓得不敢说话,我就站出来对那个红袖章解释,可是他根本不听,挥了挥手:“这里是我的管区呀,我不理那么多呀,你们不好在这里坐得呀,侬走就得的啦!”

于是我们五个人就被他连推带拉,轰出了他的管区。可是我发现一离开他的管区,立即就有另外的红袖章盯住我们。就这样我们走呀走呀,一直不敢停下来,走了三个小时,问人家,这是浦东吗?人家说,你走到五角场啦,坐车吧。

我们在五角场坐公共汽车,一个小时后到了浦东。舅舅,你什么时候离开上海复旦大学的,这浦东可真厉害呀,像画里的城市。只是我们到后才发现,我们根本不该来的。

这里根本没有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五个人已经疲惫极了,可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我们一停下来,就有人来赶我们。天黑了,城市亮起来,这里的景色越来越迷人,我们也越来越绝望。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办?这里不像广州,到处可以找到破房子住一晚,到处是和我们一样的盲流,随时有老乡带我们过去暂时落脚。

我突然知道上海为什么这么美丽了,我也突然憎恨起上海。上海的美丽是因为路上没有我们这些盲流到处晃荡。我当时还奇怪,难道上海没有大粪,没有肮脏的垃圾,难道上海没有见不得人的下水道,没有城市人不想干的活计如搬运和砌墙吗?因为据我所知,只要有这些活的地方,就有我们盲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肮脏和重活的地方,就应该有盲流!

后来我才知道作为中国通向世界的橱窗,上海市政府对盲流采取了特殊的遣送方法,采取把没有工作和暂住证的盲流及时遣送到郊外的办法,而且使用带红袖章的上海人,及时赶走那些疲倦了、实在走不动了、想在这个大都市某个角落歇一下脚的盲流,盲流发现自己无处落脚的时候,也自然回到郊外或者盲流区。

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盲流区在哪里,所以等晚上有红袖章和警察来询问我们时,我们好像罪犯一样诚惶诚恐。不过那警察同志觉悟高,他在决定遣送我们到南翔的时候,和颜悦色地解释:中国就只有一个上海,爱我上海维护我上海是中国人的责任和光荣。不要把上海搞得乱七八糟,无业游荡的盲流在这里是不允许的……

那天我们被送到南翔收留站过了一晚。第二天我们茫然了。他们四个是被我说服来上海的,我当时很是着急。我虽然身上有些余钱(妈妈总是给我带几百块),可是他们四个基本上身上都没有回去的火车票钱。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一个好心的人告诉我们,到垃圾场去试试,那里有便宜的住房,住下来再想办法,就是一时想不出办法,在垃圾场总饿不死的。

我们顺着人家指的路走下去,不久阵阵扑鼻的恶臭传过来,大家几乎都想停下来,不过谁也没敢停下来。慢慢又走了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了三座大山。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堆积如山的垃圾。这时我们的鼻子也渐渐习惯了那恶臭。于是我们继续走过去,在接近第一座山时,我们才注意到,那垃圾山中有好多人在弓腰驼背地捡着什么。再走近点,有些人抬起头看我们,我们也看到垃圾堆中有很多小孩子,最小的只有一两岁,在垃圾堆中爬来爬去,很是活泼可爱。

我们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这么多垃圾,垃圾多得都分不清是否是垃圾。我们都本能地捂住鼻子,高声问一位妇女:“哪里有住的!”

她指了指那堆垃圾另外一边。我们过去后,找到一个男人,他问了我们要干吗,就把我们带到第二个垃圾山旁边,那里有一排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说是小房子,也就和我们的农具房差不多大小。他说,你们可以住在这里,每天每人2块钱,不过必须把所选垃圾卖给他。我们说,我们是要进上海的。他看了看我们,说,你们这样子怎么进,不要小看这垃圾,你们帮我选垃圾,等有点钱,你们就可以进上海啦。

我们就住进去,这时我们已经闻不到恶臭味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有很多人都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到垃圾场来过渡,好在这垃圾场真是个宝地,什么都有。我们不喜欢捡别的,于是只在垃圾场中找易拉罐和瓶子,然后交给那位租棚子给我们的垃圾佬。我们知道自己是临时的,也就没有什么难受,我们最终是要进城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住在这个垃圾场的常住人口超过一百多人,他们就住在垃圾场中央,靠这些垃圾过日子。我说,没有想到上海的垃圾能够养活一百多人,那个垃圾佬就笑了,他说,什么呀,上海这样的垃圾场有十二个,有六个都是安徽来的盲流固定把守,另外还有江西和河南的根据地,只有眼前的比较开放,大家都可以过来混口饭吃……

真没有想到,像这样住在垃圾堆中央,靠垃圾生活的人,仅仅上海就有上千人。

那位垃圾佬自豪地告诉我,他是这里的元老,驻守垃圾场已经十八年了。他告诉我,他见证了上海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繁荣昌盛的每个时时刻刻,他知道上海人民的生活水平发展之快,他感谢党和国家对上海的建设呕心沥血,他说,这让他从垃圾场拾到越来越高档的消费品和耐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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