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方的事情正式结束于2021年的春天。
这年春天,北城警方宣布破获2.21特大人口拐卖案,主犯季某,韩某勾结洛水警局前副局长,从2008年年中到2021年这十三年间,先后拐卖妇女、儿童105人。
北城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对2.21特大人口拐卖案进行宣判,维持一审法院对主犯季某,韩某死刑判决,15名被告人无期徒刑至有期徒刑28年,并处罚金2万元到3000元不等。
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于2021年3月20日依法对2.21特大人口拐卖案主犯季明方,韩伟杰执行死刑。
季明方被执行死刑那天,是三月二十号,这一天恰巧是春分,春水初生,春林初盛。
太阳直射地球赤道,昼夜等长,至此日后,白昼长于黑夜。
季镜苦等好多年的正义终于出现了。
这一年,周念毕业。
他们一行人规划了很久毕业旅行的地点,最后一致决定首站去南城。
南城好啊,南城的风景好,民风淳朴,山水环绕。但这些都不是南城吸引他们的理由,吸引他们的理由是,南城里有她们想见的人。
那年夏天他们摸清楚了季镜的课表,在某个晚霞漫天的晚上,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了季镜的面前,像是梦境一般。
赵遥和盛津站在教学楼外,单手插兜,看着周念和盛婉两个人扑上去抱着一脸懵的季镜笑得开心。
季镜在拥抱中吃惊的捂住自己脸,试图不让眼里的泪掉下来。
她站在台阶上和他遥遥相望,眼眸里水光潋滟,自成风情。
他脸上冷淡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动。
漫天的霞光中,季镜红着眼眶笑,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刻言语最是无用。无需多言,她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彼此之间什么都懂。
在那短短的三天里,留下了许多泛着光的回忆。
季镜生平第一次逃了课,带着他们走在南城的大街小巷。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对南城一草一木都熟悉,这里就像是她另一个家乡。
季镜带他们一起爬山,可是天气突变,半路上却碰见了大雨狼狈而返躲在酒店打牌。
赵遥坐在座位上半靠椅背,手里夹着根烟,在不经意的谈笑间将他们一行人打的落花流水。
盛氏兄妹一个比一个不服气,吵吵嚷嚷的再来一局。
一起去夜市,周念在前边买,看什么都很新奇,盛津就乐此不疲的跟在后面付钱。
盛婉看着他们两个如此秀恩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谁,又羡慕又嫉妒的,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放任他俩去玩,自己挽了季镜的手臂在后面走。
赵遥看着这个情形也无奈的摇头笑,双手插兜跟在后面护着她俩不被后来的人潮冲撞。
他们一起在凌晨去看海,看着海平面初升起的太阳照的一片潋滟,波光粼粼,壮观而又无比的绚丽。
他们难得对着大海放飞自我,高声喊出了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愿望:
“我想——我想和周念永远在一起!”盛津双手放在嘴边率先开始。
赵遥看他的眼神怪异,仿佛盛津像个疯子,盛婉却是看着他们莫名其妙的热泪盈眶。
“我也是——”周念接着盛津的话道:“我想和盛津一起幸福下去——”
赵遥和盛婉对视一眼,立马懂了对方在想什么。
一直在一起这个最简单不过的愿望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痴人说梦,难于登天。
但他们此刻都选择沉默。
“我要成为中国最优秀的学者——”盛婉也学着他们一样开口道。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赵遥道。
他们转身看着季镜,眼里的期待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他们一行人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季镜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快快快季镜——”
季镜被他们的情绪所感动,终于不再冰冷,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只见她跑进海里,高声道:“我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算!”
“季镜你给我重新喊——”周念追着季镜跑。
“对,重新喊,别想混过去!”盛婉也加入追捕季镜的队伍,两个人对季镜展开了包围。
季镜看这情形果断投降:“我喊!”
她停下了奔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思绪百转千回,似乎在想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周念他们慢慢的靠过来和她并肩站成一排:“快说!”
“我想——”季镜沉吟了许久终于出声,她说出来自己长久以来最渴望、最想要的,她轻声看着升起的朝阳,在那炙热的照耀下轻声道:
“我想未来会有一个坚定选择我的人。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弃我,会一直爱我的人!”
“我希望会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
她说。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等风来。
————
愉快的时光总是很快的逝去,周念他们一行人的毕业旅行也要启程去下一站。
这些日子里,他们一起拍下了许多的照片,临行前季镜将它们全都洗出来做成相册送给他们每一个人。
赵遥在飞机上打开了相册,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合照。
这张合照是那天他们在海边找人帮他们拍的,盛婉站在最中间,赵遥和季镜站在左边,盛津搂着周念的腰站在右边。
相册里的季镜依旧身形单薄,风扬起她的发吹向一侧,她目光柔和地直视着镜头。
如果赵遥没看错的话,她脸上带有些许的笑意,直通眼底。
赵遥甚至觉得有那么一刻,她整个人不再冷情,眉眼都鲜活起来。
他合上相册,一眼就看到了扉页上的赠语,是她亲自写的,卡尔萨根的《宇宙》一书中的名言——“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她的字很好看,并不是女孩惯有的婉约,而是带有筋骨,落笔锋利,一气呵成。
字如其人一样极具风骨。
赵遥在返航的途中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而后合上相册,将其珍而重之的放进自己的包里。
他飞行在一千米的高空,看着窗外洁白而又纯净的云,光线透过云层照在他的脸上,无人听见他低声呢喃:“也是我的。”
时间倒退回一个小时之前——
季镜送他们来机场候机。
周念临行前忍不住叫她:“镜儿!”
季镜回头看她,声音带着些许疑惑的意味:“嗯?”
“我和盛津收到了英国的offer,我们打算出国去读研究生了!”周念看着她道。
“是么?那很好啊!”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别装傻。”周念一点不留情面的拆穿她。
“嗯?”季镜显然不明白,又或者是说,她不想明白。
“你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考回来北城吧。”周念靠近季镜,环住她细瘦的腰:
“我总在想,如果没有我拖累你的话,你现在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周念!”季镜安慰道:“别这样想!”
“这些年下来,我早已经爱上了南城。”
周念将自己的头靠在她肩膀上,回想起过去的往事,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还带着许多的愧疚:
“可是北城才是你的梦想!”
“回北城吧,我知道你能考回来的。”
季镜沉默,周念也沉默。
机场广播开始提示登机,盛津和盛婉在前面叫她,时间迫在眉睫,可季镜始终没有说出来那个好字。
周念直起身来看着季镜沉默的面容,心下知道她恐怕是不会答应了。
周念的眼里满是不解,她搞不懂,明明季明方已经受到了处决,可是她依旧不想要考回去。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季镜也想知道为什么。
季明方被处刑后,她不是没想过回去。
这些日子里,每当她想起来北城,她都会想起来那天晚上北城昏黄的灯光,想起凛冽的寒风,想起空无一人的街道,想起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看着周念泫然欲泣的面孔,苦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云泥之别,此生无法逾越。
季镜伸手抱了抱周念,她没有祝周念一切顺利,她只是对周念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周念最终是一步三回头走了。
季镜看着他们消失在登机口,心里一阵不舍,她盯着那里看了很久,可是始终没有看见自己想看的那个身影。
算了,她想。
本来就是镜花水月,以后的日子里,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祝他余生珍重,一切都好。
她垂眸站在那儿,直到航班起飞。她消瘦的背影看着单薄的可怜。
“再见。”她在心里说道。
一回头,她就看见了赵遥。他双手插兜倚着墙看她,四目相对,彼此无言。
她瞳孔骤然一缩:“……?”
季镜有一瞬间不敢看他。可更多的是鼻尖发酸。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这阵冲动压下去。
她忍下自己内心的震动,缓缓的抬起头对上赵遥的眼睛,慢慢的走到他身边,无比疑惑的出声问他:
“你…为什么没走?”
他不慌不忙的倚在墙上,依旧是垂眸看她,可是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叫她的名字:“季镜。”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正式的叫她。
季镜搞不清楚他这是什么意思,没应,她心下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季镜沉默的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考回来。”他说。
“我知道你能考回来!”
季镜双眸中逐渐盛满了不可思议,赵遥就那样和她对视了好久,不躲不闪,他的双眼里盛满了真诚,内心也是。
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季镜不该屈居于南城一隅,她如今珠玉蒙尘。可赵遥总觉得季镜应当接受最好的教育,绽放出属于她自身原本的光芒。
季镜像是做梦一般听到赵遥耐心的发问:“再为自己的梦想努力一次,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轻柔,就像是不自觉地诱哄,哄小孩儿一样。
季镜依旧沉默。
她不知道赵遥为什么会想让她考回北城,按理来说他们并不相熟,不应该再有联系才对。
况且,她清楚地知道,不能去。
赵遥看着她低眉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再催她,就这样和她站在机场大厅里无声对峙着。
“为什么没走?”过了两分钟,季镜再次出声问他。
季镜永远记得赵遥那天的回答,他说:“不为什么。”
“但是我们好像不是很熟。”
季镜冷淡道,她身上带了攻击性,那是人在碰到危险的情况的时候不自觉竖起来的刺,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
“那不重要。”
赵遥再次出声叫她:“季镜。”
“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是你不好。你很好的,是他们不懂得珍惜,是他们不好。”
他出声劝慰着,眉目中的神情认真,那些平日环绕他周围的漫不经心此刻消失全无。
“考回来。”他说。
季镜仿佛听见了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
她在巨大的轰鸣之下彻底失语沦陷,时间分秒的流逝着,她听见了自己说:“好。”
很久之后季镜才反应过来,也许当时那不是飞机的轰鸣声,而是她的心跳。
她不知道自己对于赵遥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那不重要。
她只知道上天安排她遇见了,她不可自拔的爱上了,那她无话可说,她认。
赵遥终于展露出一个堪称耀眼的笑容,在她出声答应的那一瞬间,他稍微弯下腰来和她平视:“那说好了,你考上北城的时候,我来接你。”
“好。”
“一言为定?”季镜听见他说。
“一言为定。”
这个约定充满着不真实的宿命感。
而这宿命到底从何而来?到底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季镜说不清。
是从赵遥救下她?还是赵遥背地里和警局打招呼示意彻查季明方?
是从她出现在南城?还是在他改签航班只为劝季镜重新考回北城?
或许是更早之前,他们莫名其妙的有了联系方式的那一刻?
她说不清。
就像是她在那些相册中每一个人都写了前程似锦,可是偏偏写给赵遥的却不同。
季镜依旧记得自己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拿着笔在相册的扉页上写下不同的祝福语。
最后写到了赵遥的时候,她顿住了,忽然就感觉无从下笔。
她不知道该写什么。
季镜在脑海里想了好多,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平安,希望他一直快乐,可是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就冒出来了卡尔萨根的宇宙。
她清楚的知道,未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软又虔诚。
这天晚上她抱着告别的心态,在扉页上一笔一画认真写下了她的心声: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