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季镜再次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天早就已经黑好了。
此时正值寒冬,气温寒冷,一阵风打着旋儿吹过,带起一阵轻微的寒颤。
许愿的家长同季镜站在一起,却是一个劲的在责备许愿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们,整天就知道沉默,什么事都不说。
季镜在夜色中回首,在许愿眼眸里看到了和自己当年相似的疲惫。
那感情太过于无力了,以至于季镜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十六岁。
“许愿妈妈……”
季镜在一阵恍惚之后忍不住出声道:
“我相信这种情况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见的。”
“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我们就去解决,而不是一个劲在这责备孩子,更何况许愿她也是受害者,您说对吗?”
许愿妈妈听到季镜的话也反应过来,这件事情并不是许愿主动挑起来的,。
她脸上一阵挂不住,整个人面色充血,此刻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做错,而自己却一直在指责她。许母的脸色通红一片,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愧疚。
许父看这情况,也一个劲叹气,他无比心疼女儿的遭遇,即使想在孩子面前给妻子留些面子,可是此刻却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站在妻子这边,去责备自己的女儿,他出声道:
“季老师说的是。”他看着许母,一字一句道:
“这件事愿儿是受害者,不是施暴者,我们没必要在这儿责备愿儿。”
许愿妈妈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再说话。她的手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许愿。
她是爱许愿的。
许父低声叹气,他看着许愿哭红了的眼睛,又看着许母对许愿的态度,顿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许愿宁愿自己咽下这么多的委屈也不愿意和家里说。他这个父亲已经失败到女儿有事情都需要自己承担的地步了吗?
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捂住自己的脸,不让那泪流出来。
这个父亲显然已经意识到过去打压式的教育给许愿带来的到底是什么,他在后悔,可是事情却已经发生,没有任何缓转的余地了。
天色愈发的晚,月亮此刻也高悬天空,照着几个各有心事的人。
“季老师,您看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就先带许愿回家了。”
许母出声道别。她此刻显然是缓过来了。
“好的。”季镜答道。
他们在警局门口礼貌的告别。临走前,许愿回过头来看她。
季镜冲着她笑了笑,举起手来比出一个电话的手势在耳边摇了摇,淡笑着无声说:“有事打给我!”
许愿回她一个OK的手势。
季镜目送着他们离开之后转身回望着警局。
她在警局门口伫立许久。
昏黄的灯光,略带冷意的风,还有警局外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洛水市公安局 六个醒目的大字。
这场景太过于相似了,以至于她突然就感觉冷,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冬天。
不,比冬天还要冷。
好像她的人生中也有这样一年,她从公安局里出来,抬眸一望,就看到了那个在墙壁上倚着的人。
眼眸低垂,单脚撑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昏黄的灯光给他添上了些许温柔的意味,但是仍掩盖不掉他身上的冷淡。
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向她的时候,寒光乍消,冷淡全无。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不知何时起,季镜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的湿意,她在一片朦胧中抬头望向公安局门外的墙壁,那里并没有一个在等待的人。
这里也并不是在北城。
她在一片回忆中打开自己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的2027年,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拖拽出来,不留一丝余地。
季镜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有一阵出神。
一番回忆耗费了她大量的心神,让她恍若隔世。
她沉着眸看着面前喧闹的街道,心里仿佛确定了什么一样,打开了电话界面,找到那个名字径直拨打了过去:
——嘟——
——嘟——嘟——
——嘟——
电话声音响了好久,那边的人才接起来:“季镜。”
男人的声音淡淡的,只是叫她。
“嗯。”季镜应了一声,开门见山的表明了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闻远,我周末会过去。”
“好。”那头的人似乎早已料到她想要说什么,飞速的答应下来。
“最近有按时吃药吗?”闻远出于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习惯下意识的询问道。
“吃了,放心。”
“晚上睡眠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吧……”
季镜看着面前的街道,无比淡然的对闻远说了谎,她最近睡眠依旧很差,一个晚上能醒来好几次。
“放空出神的时间呢?”闻远又紧接着追问。
“少些了。”
“好,周末下午四点,我还是在老地方等你。”闻远确定了基本情况之后稍微放下了高悬着的心,开始和她约时间地点,好提前准备这一次的内容。
“嗯。”季镜平缓的应道。
“不见不散。”他生怕季镜反悔一般飞速说道。
“放心——”
——嘟——
闻远把电话给挂了。
季镜:“……”
季镜失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她都习惯了闻远这么挂她电话了。
他们约好的老地方是在闻远的心里诊疗室。
闻远是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毕业于北城大学,和季镜是校友。他毕业那年选择了回到洛水,并且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不到一年时间里,在洛水就已经出名,甚至声名远扬直至北城。一度成为中国最好的心理诊疗室之一。
一般很难预约的上。
但与此同时,他也是盛婉的朋友。
季镜回到洛水那年冬天,盛婉从北城飞来洛水看她,彼时的洛水一直在下雪,但是盛婉到的那天却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盛婉下飞机之后,看到季镜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上来抱她。
紧接着她就带着季镜来到了闻远的工作室里——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早已经沟通好了一切。
“你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当时盛婉红着眼睛对她说。
季镜记得很牢固。
因为盛婉介绍闻远给她的第一句话说的是:“季镜,这是闻远,我的一个好朋友,同时……他也是我给你找的心理医生。”
季镜除了名字,其他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闻远。
遥,远也。
季镜因此不排斥闻远的存在,她像是应付公式一般去闻远那里报道,按时和他谈话,按时拿药,可是每次一提到过去,季镜都缄默不语。
久而久之,就连盛婉都能看出来季镜的不配合。
可是季镜还是会按时去闻远的心里诊疗室,即使她永远都不会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乖乖的,静静的,在那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日头刚好,烈焰骄阳,落日融金,华灯初上。
即便她什么都不说,可是闻远依旧为她的到来感到欣慰。
最起码她能来。只要季镜来治疗,就有好起来的可能性,即使微乎其微,但依旧有好起来的几率。
他心里知道她能来这里的原因,他有些庆幸父母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无论是因为什么,只要季镜能够按时来复诊,都没关系。
闻远接手过各种各样的患者,可是季镜,是个例外。
盛婉说,她在找闻远治疗之前,做过八次MECT。
八次MECT没有治好她,她并没有因此获得新生。反而她的记忆越变越差,让她开始遗忘过去的许多事。
盛婉在找到闻远陈述她的情况之后,闻远犹豫了许久,八次MECT已然让他触目惊心,这其中难熬程度得以想象。
可他最后还是一咬牙,决定收下她。
对于闻远来说,她不仅是一个病人,还是他的朋友——是的,这些时光接触下来,他们早就已经成为了朋友,即使双方都不说。
所以这次闻远接到季镜的电话有些许的不可思议,他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这是季镜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复诊。
说不高兴是假的。
可是他想起来季镜的情况,不禁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闻远见过太多的苦难。几乎已经对此免疫,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冷情的人,
这些年的行医生涯下来,他早已经能够对病人的情况无动于衷,从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的角度给出最佳的治疗方案,可是季镜——
她每一次都能让自己感受到手里咖啡的苦涩。
闻远不再去想这些,身为一个心理医生,他没办法治好季镜,这对他来说本就是行医生涯中最大的失败。
他接受这个失败,他坚信失败只是暂时的,她的人生还这么长,此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季镜这次没有失约。
周末下午四点,她准时的出现在了闻远的心里诊疗室,熟门熟路的坐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闻远动作娴熟的给她端来一杯白开水,而后在季镜对面落座。
他看着季镜放空的状态,试图揣测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季镜回过神来之后看着闻远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了然一笑,自然而然的开了口:“回神了。”
闻远转过头,拿起桌上的冰美式灌了一口。
“说说吧……随便说点什么。”他把杯子放下,双手合十交叠的立在桌上,神色平静的看着季镜。
季镜和他对视,看着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又祥和的信息,这种平和太过于熟悉了,是闻远身上惯常出现的。
季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回想起过去,只觉得喉咙一阵发涩。
她不再看着闻远,端起面前的白开水径直咕咚咕咚的往下灌,一杯水结束,她放下手中紧攥的杯子,垂眸轻声说道:
“我最近,总是会感觉到很冷。”
“像是冬天那般冷。”
“总是有寒风出现。”
“家里明明有地毯,却还是能感受到地板的寒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缓慢道:
“我有的时候会看见雪。”
“最近吃饭的时候下意识的又做了炸酱面。”
“我……”
季镜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最后真正想说的那句话却卡壳了好久。
“我最近,总是会想起来他。”
季镜垂着的眼眸从未抬起来,闻远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是这话一出,他的眼眶却莫名的有些酸涩。
闻远坐在那里听着她接着说:
“有时候回家之后莫名其妙的就会去冰箱,打开一看,里面一盒酸奶都没有,我就会对着冰箱发很久的呆,直到被冰箱的警示音惊醒,才匆忙合上。”
“有时候在厨房烧水,透过厨房的窗子,能看见一个路灯。傍晚的时候,偶尔会对着路灯发呆,我总感觉自己像是看过了那个路灯飘雪,灯光冷清,衬得雪也一地清白。”
“我做饭明明是要做阳春面的,可是每一次都会做成炸酱面,双人份的,我吃不完放进冰箱又忘记吃,最后总是会倒掉。”
“学校门口有个卖烤鸭的大叔,据说他做的特别正宗,我买回去却总是下意识放起来,等我再想起来,想要尝尝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坏掉了。”
“前两天去上班,碰见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爷爷,我看着他摊位前人来人往,生意极好的样子,突然就想起来那支再也没等到的糖葫芦。”
“我去警局那天,总感觉自己回到了北城。可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墙边没有等待的人,现在也不是那一年,这里是洛水。”
“不是在北城。”
她的声音里带了很多的无助,那张清冷的脸庞上写满的哀伤和痛楚,几乎要将人溺死在里面。
这些所有的一切掩埋在季镜的心里,藏了许多许多年,她实在是太痛苦了。
闻远静静的听着她说,季镜说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催她,只是端起面前的美式来喝。
闻远早就习惯了美式,可是每一次季镜到来的时候他都会觉得美式苦涩。
极苦无比,一如她整个人生。
他换了好多个品牌,可是每一次都是一样的苦涩。他没有打断季镜,依旧默默地听她说下去:
“前两天我因为学校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去了警局。”
“那年我从警局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了。”
“我之前也因为些许原因进过警局,可是当那个女人带我出来的时候,我总会挨上那么一巴掌。”
季镜不愿意称呼那个女人为妈妈。
“无论什么情况,无论错是否在我,我都逃不掉那个巴掌。”
“我很排斥。”
“可是那天,他说……”
“幸好你没事”她在回忆中再次看到了赵遥。
他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像是错觉。
季镜看着他在那年冬天的寒风里转身来自己身旁,不经意的转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而后双手插兜冲着她说道:“送你回家吧。”
周遭灯火浮动,明亮至极。
季镜看着那两个身影逐渐走远,攥紧了自己的杯子,指甲都变得青白。
闻远伸手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杯子来,结束了她对自己自虐式的折磨。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接着把杯子推给她,企图通过这杯水来稀释她的情绪,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伤疤一旦揭开就会再次流血,要么结成新的伤疤,要么更进一步恶化,直至发炎化脓。
季镜接过杯子,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我最近,过不去红绿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总能想到那天晚上我在红绿灯旁出神到深夜,一抬头,就看见他在红绿灯对面站着,他一直在看着我,似乎主动在等我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当时是红灯,他那么稳重,那么自持,又那么遵守规则的一个人,可是却闯了红灯径直过来抱住我。”
“我们一起等着灯变绿,然后牵手回家。”
“闻远”季镜抬起头来看他。
他很清楚的看见了季镜眼角的泪——他有些不知所措,这几年,季镜从未有过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
“我最近,总是能想到过去。”
闻远听着季镜这样略带哭腔的回忆,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这是一些她之前从来都没提到过的事情。
她不敢提,也不能提。
因为这是些旧事,旧事如天远。
旧事,如天远。